魏蔓

2010 機車展 瑪法達 8強 可藍 水之教堂 

我的 豐乳腴膂　(2003/1/23)
　一九四七年六月三日入夜，巴黎喜歌劇院絳紅帷幕初揭不久，女高音杜娃兒便扯開胸前襯衫，露出一對豐碩無比的氣球乳房。杜娃兒釋放這對藍色與紅色的龐然大物，好讓它們自由升天。然而她覺得這還不夠徹底，因為氣球的繫繩還綁在她身上，並沒有完全解脫。於是點燃打火機逐一燒破，宣告與女性軀體決裂，不久果然長出滿腮鬍渣。杜娃兒終於如願以償，化做男兒身投身軍戎，宣布她已從「泰麗莎」改名為「泰雷西亞斯」。她還興致勃要朝律師、法官、議員，乃至總統的路上邁進。不料她那肉販丈夫這時闖了進來，發現有個男人穿著妻子的衣服，無心聽此人解釋，誤以為歹徒殺害太太，便與闖客扭打起來。一向嬌弱的泰麗莎這時竟能制服魁武的屠夫，不只把他雙手綁起，還讓他穿上女人的衣服，趁機羞辱他。這是法國音樂家普朗克的喜歌劇《泰雷西亞斯的乳房》第一幕情節，看起來頗有女性覺醒意識。如果我們把場景一轉，正當杜娃兒許多夜晚在喜歌劇院舞台，重複以打火機爆破乳房這個儀式時，巴黎的另一個角落，西蒙．波娃正在燈下奮筆疾書。波娃一個月前才完成那趟聞名的「美國紀行」，此刻埋首趕工女性主義經典《第二性》，以便在兩年後殺青問世。可惜普朗克這齣戲碼，根本不能投契波娃啟蒙精神，甚至背道而馳。因為喜歌劇繼續進行第二幕，屠夫自己操弄起無性生殖，僅只一天便產下四萬零四十九個嬰孩。記者訪問他，沒有女人要如何生小孩。屠夫回答說，靠意志力。記者又問，如何養育食指浩繁，屠夫回答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生產的小孩，有的掌控發明專利權，有的賺進無邊無際版稅，那些提倡「人口論」的，說小孩帶來貧窮都一派胡言。這齣喜歌劇在女性主義者眼中的最大敗筆，莫過從前浪子離家的反叛妻子，這時又假扮回吉普賽算命女郎，諄諄告誡前來問卜的人，全世界最美的事莫過男歡女愛。劇終落幕前泰麗莎更叮嚀大家多多努力製造下一代，心甘情願回到肉販丈夫身邊。普朗克會安排保守的結局，回歸傳統性別與家庭價值，跟時代氛圍大有關係。《泰》劇是希特勒占領法國時期，巴黎極少數首演的歌劇，其中充滿宣傳目的。普朗克認為西蒙．波娃的女性覺醒與馬爾薩斯的人口論，都不應是當務之急。面臨德國大軍壓境，法國最重要的是充實國力，中產階級節育引起的人口衰退，尤其是重要警訊。燒掉乳房的女人與無性生殖的男人，都是異想天開不可實現的事，只有兩性共治才有完滿結局。天曉得普朗克那時怎麼想，因為他後來公開同性戀身分。普朗克將這齣戲題獻給作曲家前輩達瑞歐．米堯，歡迎長久在巴西流浪的米堯，能於風雨飄搖一刻，返國共體時艱。普朗克這齣歌劇並非原創劇本，他改編自法國詩人阿波里奈的同名戲劇。歌劇與戲劇版本創作時間相差將近四十年，但是兩者有個巧合背景，兩位作者分別創作於兩次世界大戰低迷氛圍。阿波里奈早在一次大戰前就開始動筆撰寫劇本，但一直到一九一七年才在巴黎首演此劇，他差點無緣目睹盛況，因為隔年便逝於三十八歲英齡。《泰雷西亞斯的乳房》在藝術史上有個特殊地位，那就是阿波里奈推出此劇時，為它下了「超現實主義的戲劇」副題，這也是最早使用「超現實主義」這個名詞的場合。阿波里奈認為「理性主義」統禦歐洲太久，簡直要將文明推向毀滅，一次世界大戰正可看成是它的併發症，因此需要反其道的大幅矯正。日後將「超現實主義」發揚光大的，卻是美術界的米羅與達利。 《泰雷西亞斯的乳房》也不是阿波里奈的原始概念，它源自遠古的希臘神話。兩千年前奧維德《變形記》第三冊裡，就詳細描述泰雷西亞斯的故事。關於泰雷西亞斯失明的傳奇，有一種說法是他偷窺雅典娜入浴時，不幸被女神察覺。雅典娜用手摀住他的眼睛，但當她放開後，泰雷西亞斯便失去視力。泰雷西亞斯的母親是很得雅典娜寵愛的侍女，只好苦苦向主人求情。不料雅典娜無法解開一時使喚的神力，只能退而求其次，賜予盲者泰雷西亞斯三件補償的禮物。其一是泰雷西亞斯有過人聽力，而且能聽懂鳥語。其二是送給他一支通靈柺杖，好讓他此後通行無阻，甚至健步如飛。其三是賦予他預言能力，至少可以藉鐵口直斷求得人世溫飽。泰雷西亞斯因此成為瞽者先知，能為凡夫俗子指點迷津。但我比較不喜歡此版本，因為它沒提到「乳房」這個主題。另一則傳奇是這麼說的，牧羊人之子泰雷西亞斯某天在荒郊野外，看見一對蛇正在糾纏交歡。心浮氣躁的他拿起柺杖追打蛇，不幸活活打死那隻母蛇。不料這是一對神蛇，闖禍的泰雷西亞斯因此被處罰變為女性，胸前長出一對碩大乳房。然而泰雷西亞斯沒有徹底變性，充其量只是男性靈魂披著女性身軀，並且深深感到折磨。泰雷西亞斯過了痛苦的七年，終於等到另一次翻身機會。他再度於荒郊野外看見一對行歡的蛇，這次他小心翼翼，拿柺杖打死公蛇，於是他又變回男兒身。泰雷西亞斯的苦命並沒有因此結束，話說某一日天帝宙斯與天后赫拉行過閨房之樂後，爭吵起哪一種性別比較懂得性愛技巧，能享受更豐富的高潮興奮。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指出對方的性別才是贏家，然而終究無法比出高下。忽然他們靈機一動，想到曾經變男變女，有過切身陰陽經驗的泰瑞西亞斯，便要他前來細說分明。泰瑞西亞斯照自己真實體驗，表示男性其實僅得性愛交歡樂趣的十分之一，女性則十倍於此，因為她們懂得用心而不只是性器官，體會其中的奧妙。宙斯因而占得上風，引發赫拉勃怒撒野，竟然施咒加害泰雷西亞斯導致失明。宙斯同情泰雷西亞斯的無辜，因此賞賜他能懂鳥語的聽力、識途老馬般的柺杖、以及未卜先知的通靈。此外為補償泰雷西亞斯七年女身之苦，將他的陽壽延長為常人七倍。泰雷西亞斯的人瑞先知形象，陸續顯身於許多文學經典裡。最知名的例子，就是伊底帕斯弒父娶母神話中，泰雷西亞斯出現在重要的轉折，擔任預言與解開命運疑雲的占卜者。泰瑞西亞斯的長壽，又讓他在描寫伊底帕斯女兒《安蒂崗妮》一劇，扮演雷同的盲先知。除了在沙福克里斯、優里庇底斯古典希臘悲劇露臉外，泰雷西亞斯死後到了冥界，依舊扮演相同導師身分，但丁在《神曲》尋遍幽冥九重天，一度便靠泰雷西亞斯指點去路。荷馬史詩《奧德賽》，那個始終回不成家的尤利西斯，也曾求助泰雷西亞斯。泰雷西亞斯曾告誡尤利西斯要避開引誘官能享樂的赫利奧斯島嶼，預言他返回家鄉的離奇曲折。不只兩、三千年前的經典，泰雷西亞斯還出現在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與長詩裡。喬伊斯援引荷馬《奧德賽》典故的《尤利西斯》，泰雷西亞斯當然還要以二十世紀的算命仙登場。泰雷西亞斯出現在艾略特《荒原》第三部分〈火誡〉，「紫色黃昏時刻，雙眼與背脊＼自辦公桌往上舒伸，人的引擎這時等待＼有如一輛空轉的計程車等待＼我，泰雷西亞斯，雖是瞎子，但曾活在兩性之間＼有皺癟女人乳房的老頭子，能看見＼紫色時刻，催人回家的黃昏時刻＼將那迷航水手帶回家園……」。泰雷西亞斯雖然不是詩中出現最頻繁的角色，但是他雌雄同體的特殊經驗，又有長壽與預言的本質，使他成為見證「荒原」的核心代表。正當與我相似年齡的女性，開始擔心乳癌與切除乳房時，我卻有不同的「泰雷西亞斯情意結」。男人當然也會得乳癌，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因為男性乳腺不發達，只有一層薄組織，因此癌細胞很快就侵蝕到鄰近的皮膚、肌肉與筋膜，發現時往往已擴散蔓延。不過男性乳癌比例只合女性的百分之一，自我觸診也容易一些，因此較不讓人擔心。我操煩的是另外一種毛病，照「男性女乳症」的定義，以食指與拇指掐起乳暈部位，若皮膚厚度超過兩公分，或比腋下皮膚厚，就算是得了男性女乳症。照目前體重發展下去，我可能相去不遠了。更可怕的數據是，據統計五十至七十歲的老人產生男性女乳症的盛行率可高達百分之七十二，想當然爾這是十年後我要投靠的族群。男性女乳症肇因於荷爾蒙失調，雄性激素與雌性激素的比例錯亂所致。男人一生有三個階段容易得女乳症，其一是剛出生的新嬰，因為帶有母體留下的過量女性荷爾蒙，我甚至見識過嬰兒分泌乳汁的例子。其次是青春期剛要發育第二性徵的小男生，這個時期身體產生雄性激素的先驅物質男烯二酮，濃度有可能超過雄性激素睪固酮。男烯二酮易於經由睪丸外的組織，尤其是脂肪組織中的芳香鹼代謝成雌性激素，進而刺激乳房組織增生。第三個階段是肥胖的老男人，因為血液中的雄性激素日漸減少，加上脂肪組織會代謝合成雌性激素，便產生男性女乳的變化。這是較常見生理的男性女乳症，其他像肝硬化、尿毒、肺癌、甲狀腺機能失調、藥物副作用等等，都是病理的男性女乳症原因。精神科還發現，焦慮也會引發男性女乳症，上了年紀還真是緊張不得。生理的男性女乳症通常不需治療，只要留意有無硬塊、潰瘍、分泌物，種種可能的乳癌的病變。統計數字讓人安心，男性女乳症與男性乳癌沒有任何關聯。這說法雖讓人寬慰，卻也帶來沮喪。原來生理的男性女乳症是鬧劇不是悲劇，沒有轉化成莊嚴與崇高的洗滌力量，它到底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抑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胖？反正，它是這麼不值一提，而且根本不配「泰雷西亞斯情意結」這頂大帽子。倘若十年之後，我已年過半百且胸懷雙波，宙斯與赫拉一時興起，徵召我進宮裁判。我懷疑，那時我根本不是雌雄同體，而近乎去性世代，已對魚水之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從情慾觀點，男性女乳症簡直毫無探險價值，完全沒有泰雷西亞斯的奧妙體驗。它如今唯一的好處，無非就是隨時警惕恫嚇，如果我再暴飲暴食疏於運動，就等著罹患難纏的夏季乳溝濕疹，或是冬天羞於去泡大眾溫泉池。泰雷西亞斯的天譴，莫非埋藏人類深層潛意識的黑色慾望，想要品嚐雙性戀的顛鸞倒鳳詭異滋味？據說異性戀的人，怎麼也想像不到同性戀的美妙，那種因禁錮施壓而加倍的綻放反彈，正是造物主賜給他們的補償。就像泰雷西亞斯領悟女性品味性愛，十倍細膩於男性。我開始懷疑，當初杜撰希臘神話的人，根本就是異性戀男性沙文，因為他一口咬定，打死母蛇的泰雷西亞斯變成女人，是一種刑罰，是一種低等而痛苦的折磨。所以，我那即將失去乳房的泰麗莎好姊妹，妳們千萬不要學習阿波里奈或普朗克戲劇裡的角色，心想終於可以如願以償，一償當軍人、警察、律師、議員、總統的宿願。誰也說不清哪一種性別比較好，包括那個曾遊走雌雄的長壽先知瞽者泰雷西亞斯。神話學家從沒告訴我們，七年女兒身過後，返回男軀的泰雷西亞斯，到底是如釋重負或者悵惘有失？而，那個勞碌一整天後，到了深夜還不敢怠惰於電動跑步機的當代泰雷西亞斯好兄弟，也深深擔心著，未來的十年，他肚臍以上的半身，會長得越來越像他年邁福態的母親。基於精神科醫生提醒肥胖的老男人，焦慮會惡化男性女乳症，從今爾後我將開始培養喜悅。照顧一對新生如玫瑰花蕾的小乳房，也許是細膩而神祕的體驗，正如妳們即將丟掉束縛大半輩子的罩杯。
文 ◎ 莊裕安